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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访谈:同性恋,亲密关系和友谊

2017-06-30 汪民安 上河卓远文化

art by raphael perez 

“或许,同性恋关系的真正未来,不是模仿异性恋的婚姻制度,而是相反地来帮助异性恋来打破婚姻制度。也许将来有一天,应该是异性恋关系来模仿同性恋所创造的友谊关系。”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第14期,原题为“亲密关系作为一种生活政治”。



【汪民安访谈】亲密关系作为一种生活政治

 记者 张星云


三联生活周刊:您作为福柯的研究者,又是吉登斯《亲密关系的变革》译者之一,您如何评价吉登斯所理解的亲密关系?

汪民安:吉登斯是从性的角度来讨论男女之间的关系的。他认为避孕套的出现,能帮助女性从怀孕,生育乃至由此而引起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女人由此不再恐惧性行为,并能自主地获得同男人一样的性快感。这样的两性关系因此更加对等,更加自洽。这即是他所提出的“纯粹关系”,即一种没有权力等级的、民主的并具有高度协商性的性关系。

吉登斯试图把男女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理论从私人领域推广到公共领域。最简单地说,这种平等协商式的私人关系,可以由下而上地影响到公共领域内的政治关系,乃至国际关系——如果公共政治领域或者国际关系领域都以男女之间新出现的民主式的亲密关系为参照和根基的话。显然,吉登斯的这种推论有点一厢情愿。避孕套普及已经有几十年了,但我们根本看不到它对民主政治有何影响。而且,他认为避孕套是妇女能够获得性快感的决定性因素。对此,他完全未提及二十世纪的妇女平权运动所带来的性观念上的变化。让我们想象一下,一个19世纪的裹着小脚的中国妇女,或者一个欧洲12世纪的基督徒,如果在那个时候使用了避孕套,是不是就能获得完全的同男人一样的自主的性快感?避孕套当然重要,但是,观念的更新——比如说,将性从耻辱和罪恶中解放出来——或许更加重要。此外,在这本书中,吉登斯对福柯的批评也没有瞄准目标。

三联生活周刊:福柯是怎么谈亲密关系的呢?您认为什么才是亲密关系呢?

汪民安:福柯并没有直接谈亲密关系——亲密关系这个词在哲学中使用的人并不多。坦率地说,我也不能肯定我是否真的了解这个词的特定意义。但他有一篇文章非常有意思,这篇访谈文章叫《友谊作为生活方式》。这是福柯1981年接受法国同性恋杂志《性吟步履》(Le Gai Pied)的一篇采访。记者希望作为同性恋者的福柯来谈谈同性恋的未来。事实上,1960,70年代的美国的同性恋已经在艰难的抗争中逐渐地获得一些成果。一些同性恋激进先驱开始构想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问题。不过,福柯比他们看得更远。他的看法是,同性恋没有必要去模仿异性恋,没有必要模仿他们的婚姻制度。他觉得同性恋者应该创造一种新的关系,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不同于制度化的婚姻关系。这种关系的核心就是“友谊”。应该让这种友谊成为生活方式。如果让友谊成为生活方式的话,如果用友谊来衡量各种关系的实质的话,那么,婚姻关系,父子关系,恋人关系,乃至朋友关系,就没有根本的区别。一旦让友谊作为核心重新来到这种关系中间的话,这些关系原有的法则、制度和教条都应该被打碎。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福柯对婚姻制度的强烈质疑。或许,同性恋关系的真正未来,不是模仿异性恋的婚姻制度,而是相反地来帮助异性恋来打破婚姻制度。也许将来有一天,应该是异性恋关系来模仿同性恋所创造的友谊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那到底什么是友谊呢?

汪民安:对福柯来说,友谊就是彼此给予对方快乐的总和。如果我们将亲密关系看作是友谊关系的话,我们可以将亲密关系定义为相互无限地给予对方以快乐的关系。从古至今,有很多大哲学家都曾讨论过友谊。亚里士多德,西塞罗,蒙田,培根等都有非常著名的文章讨论过友谊。我们可以非常粗略地说,这些古代哲学家论友谊的一个共同观点,就是朋友之间的距离应该尽可能消除,他们应该做到完全的共享,朋友的关系就是亲密无间毫无隔阂的关系。我想,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亲密关系的特征吧。

但是,从布朗肖开始,对友谊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布朗肖说,友谊并不意味着共享,而恰恰意味着分离。真正的朋友应该是保持距离的:不联系,不来往,不见面。布朗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所谓的亲密关系是不是一定应该生活在一起并保持密切的联系?有没有一种亲密关系的双方,平时并不密切互动,但总是彼此在心理惦念?不过,福柯强调友谊是一种生活方式,他还是更多强调在一起生活的重要性,这种友谊生活应该给双方带来快乐——但是,他并没有刻意提及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的友谊观点中所包含的强烈的政治和道德倾向——这些古典哲学家们说只有好人才配得上友谊,坏人之间是谈不上友谊的。能够促进城邦团结的关系才是友谊的关系。而且,单纯的快乐关系也不是友谊,只有一种基于正义的精神上的默契和理解才是友谊。而福柯的快乐概念跟他们不一样,它更加包容:一方面排除了道德和政治诉求,另一方面则囊括了额外的诸多复杂的精神需要。

三联生活周刊:按照福柯的理论,与以友谊为基石的亲密关系相比,是否可以说其他现存的所有关系形式都是制度化的?

汪民安:不一定都是制度性的,有些关系是遵从习俗的。婚姻关系当然是最制度化的,它需要法律来给它提供一个严密的框架。但是,有些关系,比如说父子关系,兄弟关系则基本上是以习俗作为大致的规范来框定的。不过,这些习俗正在经历剧烈的波动和震荡。它们并不稳定。我们可以发现父子关系最近几十年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儿子绝对服从父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似乎发生了颠倒:很多父亲撕下了自己的权威面孔而在拼命地讨好儿子。但总体上来说,友谊关系的规范化和制度化是最脆弱的,尽管人们也会赋予友谊以某些规范,比如朋友之间的信任和忠诚等等,但是,相比其他的亲密关系而言,友谊关系是最灵活多样的,它也最具有创造性和可塑性。每一个具体的友谊关系并不一样,而且,人们都可以发展出不同的友谊关系,在每一种友谊关系中都可以扮演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色。

三联生活周刊:与其他关系相比,这种以友谊为原则的亲密关系有什么特点吗?

汪民安:友谊是灵活的也是有距离的亲密关系,它并不要求你去绝对而完全地了解对方的一切。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友谊总是有限度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有限性,正是这种距离感,会激发你去追寻友谊的无限性和最终真理。你会一直在探究这种无限友谊的路上并因此而保持着微妙的激情。这正是友谊的魅力所在——它没有终点,没有真理,因此,也总是在探究真理和终点的途中,友谊关系正是在这种无尽的探究中而得以发展和发明。

而夫妻关系、情侣关系和一般的友谊关系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没有距离感。情侣双方可以探索和了解对方的全部。你和对方有了性关系,你了解对方的身体,了解对方的一切之后,就可能会产生一种彻底的满足感,而一旦完全的满足,就意味着关系的可能结束。这就是婚姻关系和爱情关系容易破裂的原因。反过来,有距离的友谊关系有时候要长久得多。但是,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要复杂一些,他们时刻生活在一起,没有距离,彼此完全了解。他们因此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冲突,但并不容易彻底的破裂,这是因为这种关系中存在着血缘的本能纽带。这样,即使父母与子女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一方也没法抛弃另一方,双方只能采取短暂和解的方式,不过,和解之后又会产生冲突,然后又和解,又冲突,这是一种特有的家庭关系的冲突-和解循环模式。事实上,我们要说,这种冲突内在于各种亲密关系之中。说起来有些奇怪,亲密关系恰恰是以冲突为标志的。

三联生活周刊:亲密关系是一种现代人创造出来的关系吗?

汪民安:亲密关系是创造出来的,但并不是现代人创造出来的。婚姻关系本身就是人类文明发展阶段中的一个创造,但是,它也在不断地变化。费孝通曾经用功能主义来解释婚姻和家庭的诞生。婚姻和家庭制度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只有这种形式才最适合人类繁衍。一个孩子的顺利生长,需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共同来抚养。女人在家里照顾和保护孩子,男人在外面寻觅食物,只有这样的稳定结合,孩子才能够顺利地长大。这便是最早的家庭和婚姻诞生的根源。

但如今,一个单身母亲,可以不需要跟另一个男人组建家庭,便可将孩子抚养长大。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婚姻关系呢?在北欧,非婚的孩子比例很高,因为北欧有很好的福利制度。一旦社会可以抚养孩子,婚姻关系就可能会自动弱化。北欧是家庭关系、婚恋关系等亲密关系的风向标,它们或许代表着这种种关系的新趋势。另外,既然婚姻和家庭是一个发明,而所有发明的东西应该都有消亡的一天。以一夫一妻制为形式的婚姻关系当然暂时不会消亡,但是,我们已经感觉到了它暴露出来的脆弱性:结婚年龄在推迟,单身生活越来越流行。对于北欧来说,婚姻的脆弱性是因为福利好,但是,对于有些地方来说,婚姻的脆弱性则是因为相反的原因,是因为经济越来越不好。不过,人们不愿结婚,有太多太复杂的原因。但无论如何,越来越多人接受了这个观点:婚姻并非是人生的一个必须惯例。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现在人们如此关注亲密关系?

汪民安:现代社会最大的特点就是流动性和可变性。流动性一方面使得人们建立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增加了——我们有机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但另一方面,也让亲密关系很容易崩溃。而可变性使得人们对某种稳定的亲密关系有着强烈的需求。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先前社会的人们不注意亲密关系,只不过原先的社会相对稳定,无论是建立亲密关系的途径还是解散亲密关系的方式,都要单调和稀少得多。在那个时候,人们对亲密关系并没有太多的想象。

三联生活周刊:在当今社会,人们的亲密关系是增强了还是减弱了?

汪民安:很难说是增强了还是减弱了。我们只能说,亲密关系的形式发生了变化。非婚男女住在一起,同性恋住在一起,反过来,合法夫妻也有自愿分居的。还有,比如说,在中国,孩子越来越多地离开了父母而独自住在外面。而欧洲,孩子付不起房租又只好从外面搬回来跟父母同住,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亲密关系的新的相处形式,它们较之原先稳定而单一的家庭婚姻制度来说,要丰富得多。不过,这种相处和居住方式跟亲密关系的强度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你当然会看到,在历史的任何阶段,都有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亲密关系会成为人类的终极关系吗?

汪民安:人们需要亲密关系。这点毫无疑问。西塞罗和培根都说过类似的意思:友谊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只不过,如今的亲密关系并非只发生在人和人之间。对有些人而言,人和宠物的亲密关系要胜于人和人的关系。随着技术的进步,将来会出现新的有智能的机器人,它们或许会满足人的一切要求,包括亲密关系的要求。这样的事情并非不可想象:人最亲密的伴侣不是和他一样的人,而是一个被技术所发明出来的机器人:它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他,抚慰他,以至于他对别的人,别的关系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了。也就是说,人的伴侣并非一定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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